〖权逊〗白纻

  

来不可遏,去不可止。 

姆妈活着的时候,陆逊总回忆不起她平日的表情,她的目光投射总是足以缭乱他竭力堆砌的冷静,他习惯低下头不去直视她,她在阴暗的角落织布时,陆逊会想过去帮她忙,然后姆妈就把他手打落,把书卷扔在他脚边。女人会诚惶诚恐仔仔细细地在他回家后问他功课,末了还摇头添一句,先生那边我时刻担心着,你也不能总不如你侄儿,陆逊听了这样的话,眼里仿佛植了一块调色板,姆妈用了靛青的怨,他就中和出绛紫的难堪抹在了对方脸上,梭子滚落地上,咕隆隆的声响添上几分钝痛。

舒城的春暖得不算太早,那时候偶尔见得孙权都是孙策带着弟弟礼节性的串门。陆逊并未觉得孙权有多么特别,若非要说些相投之处,大约就是他和他头上多少都罩着挥而不散的雾霭,又因年岁尚小,诸事做不得决定,孙权会对陆逊抱怨些琐碎的事,陆逊默默地听着,和往后凡事必要议上几回的风格有天壤之别,大约陆逊那时还没觉得孙权是那块能吸收他所有的海绵。

这之后他有了一次长长的迁徙,被族人局促催赶着,一路摆着踉跄的姿势,因他没能亲眼看到庐江的火光,自那时他反而开始梦魇不断,黑洞里无数次炸裂出可憎的画面,他觉得前程是蛛网,密布着带着黏液的丝线,他在夜里跋山涉水千里迢迢,醒来总觉得全身虚脱,这梦好似一层套着一层,永远看不到尽头。

回到吴县的烟雨袅袅里,陆逊开始变得多言,吴语里声调糯软的部分是最好的润滑,隐去他骨子里一些咄咄逼人的部分,那几年过得不紧不慢,他也就下了好些心思习那些治世之道。

 二

  

在记忆有些模糊准备撕去重演的时候,孙公子从阳羡回来了,他似是遭了很大的变故,但陆逊真见得他又是两三个月以后,孙权的个子蹿得颇高,神色有些戚戚然,陆逊在宴席上与他坐得并不近,他看孙权言谈间偶尔露怯的样子,就想起那时候舒城时,他被孙权在桌子下攥着的手,他的手总是冰冷,让他有些不敢奢望他人所带来的温度。

席毕,贵客们渐渐散去,陆逊站在庭院里微笑着等待,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,孙权过来拽着他到自己屋里,握着他的双手哭着跪下去,窗外风声鹤唳,嘶鸣时有锦碎的决绝感,他说伯言我哥死了,陆逊埋下身去把孙权拥在胸前,就像当年对待娘亲一样,二十刚至的少年,对着森严袭来的兵马,和不可定夺的周围,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,孙权那晚在陆逊的膝盖上神奇般地睡去,像是预支了一场虚无的梦。

 他的梦魇未好,可看到孙权酣睡如蜜的一刻他觉得甜,仿佛通过孙权这个人,他也可以获取实质性的片刻静谧,那个替代品的他正竭力地褪去死皮,长出新生的东西,他们逐渐壮大,在陆逊眼里闪出诱人的光芒。

之后孙权间或会去找他,陆逊话虽多,但讲得都是些最近看过的书,孙权经常面露难色,他不过是故意想赖在陆家不走,不过是想抓着他的手沉沉睡去,陆逊都懂得,孙权睡着后,他会轻轻卸开他的手,移坐到窗前,白夜里,丹霞晕出绚烂,澄明划破天际,日升终而天明。

孙权再一次在陆家醒来时,看到陆逊一身白衣伫立门口,他回头对孙权说:

“孙将军,议这衣服也穿腻了,可该得换上一身了,就不知道你府上……许不许。” 

陆逊年二十一,应召入孙权幕府。

 

  

他和他有刻意保持距离的默契,没多久他就去了海昌,在那里他正正经经地仿效了他祖辈们的身影,第一次觉得被人簇拥也不是件坏事,他开始笑得很开心,去述职时孙权也会觉得他似乎变得不那么爱说教了,孙权开始会调侃地叫他陆神君,神君神君意乱神迷的节奏,乃至干脆压低声线咬着陆逊的耳朵说:烦请问下,今夜能不能一入神君的梦里。  

陆逊依然揪心自家屋外就只剩老树昏鸦,再没有一瓦一砾可供遮挡和守护,他不会也不敢再想如果重来一次他还能不能打起精神。似他这般境地的人本就不多,若是虚与委蛇大半辈子倒也无需太过苛责,可他生性就总是紧绷着表情翻不出几分新式的花样。也不是没有立身扬名之心,乃至山越的十多年,难捱他自是晓得,倒不如沉下心来做打算,毕竟,也有暂时牺牲功名可以到手的好东西,一兵一将得来不易,陆家断然不可以再轰然倒塌一次。 

“伯言,这也只是一时之计,他日不见得没有转机”

孙权总是这么说,他偶尔也会摆摆手,再冷眼对着孙权寂寞的表情。 

孙权示以低落,他投以安慰,孙权手舞足蹈,他泼之冷水,孙权的诸多毛病陆逊了如指掌,陆逊总也不愿意就那么随了他的意思。孙权若真要藏他一辈子,他有愤怨也不过由得他,他让他等,他就真的忍着性子熬过那么多年,陆逊一直是个直接的人,不假辞色,后来荆州夷陵众人只道陆逊沉稳,却不知在他心里这早已预演了千百遍,他知他不会一辈子只是他的枕,睹他的背影,他需得站在他身边。

孙权替他定了婚事,替他改了名,他倒是不喜欢多思考这些于他觉得不相干的东西,孙权非要替他打点,他就接受,有些人相处是光与影的缠绵悱恻,他与孙权却是蜡炬与烛台的缘由,前者滴落滚烫却永远与后者融交不到一处,但他坚硬如冰,他承着孙权的全部。 

 

石亭之战,荣宠之巅,何至于恩施至斯,心里有鬼之人大抵会收起得意的颜色,行几分收敛,然陆逊只是至尊心意不得不从,皇恩浩荡我为何不受,沐浴着最令人目眩的光束,仿佛夜里突现的煦阳照射,他站在紫陌最中央,人心揣测扭出无数漩涡。

舞毕人醉酒坛枯竭之时,他兴高采烈地拥着他。

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拆毁,既想吞噬彼此,也唯有错综缠绕的思绪可以百转千回暗藏枕边。言语愈难投递,郁结阻滞留恋唇边滑落指尖,色如墨青滴水就化。孙权的手指划过他的背部,隔着衣料隐隐约约,他感受到他沉浸而又克制的颤抖。 

孙权并不是个在此情此景如此吝啬言语的人。不,恰恰他曾经说得够多,于是这次还未及陆逊理好思绪,他就甩出了一句令他愕然的话。 

 “伯言,我……”

后面的内容掷地有声,陆逊笑容变冷,对方若是个凉薄的人,他倒可以立起脸孔狠下心肠,搬出诸如我陆家如何如何的借口在道德上给自己占据一个至高点。大约为了转移话题,陆逊唤了一声“仲谋”用极为少见的柔软语气。

欲念欢好,他从未思及其种含义,或许现在也不明其理,只是和孙权做这些事时倒不会有多少难堪和保留,孙权褪去他的衣衫,陆逊决意入幕一刻的笑容骤然映在了背脊之上,那时他总是一身粗织的白衣,天然风流,甚是好看。而今往昔种种终于如夷陵之火烧痛了孙权的眼眸,他顺势抚摸,却被陆逊反手一把握住。  

近年的密事做得亦不算多,陆逊如此主动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,可能酒憨未醒,陆逊不由自主肆意挥霍着任性。他喜欢他服从的样子,平时令他见得太少,他低头探过身SHUNXI,那具有生命的zhuore迅速在口中飘飘然地膨胀。 

用心狠毒的人多少会给对方一点希望,他不加扼杀还让他进入,他的身体此刻已不是自己的,或许孙权可以就此把他掏空,他感觉孙权竭力想接近他,闭上双眼后孙权吻上了他的颈窝。

孙权心里在想哪一片天空,他陆逊何曾不知?战功愈高斩获再多,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当过一枚帮凶,狠心扼杀了他的梦罢了。 

昔日春分,他们曾经坐船至渡口,看夕阳西下,最惆怅的事亦不是黑暗的袭来,而是在那样的光影下,终究连苍穹都变得有时尽,预感得到的答案。

 

次年,孙权称帝,若说要给更多表面上的排场,那终于彼此都有本钱赐予得更冠冕堂皇,但分离本身也不是件多美好的事,若能成就一桩好买卖那又何谈什么情分,所谓伤人之源多会怪罪现世涂炭,难道以情挟持就不伤人?明明君臣本分相守足矣,死后有福或许还能得个华美的谥号。

孙权在他面前一如往昔,有着天真的表情,他宁可相信那个是疲倦后翻出一副睡眼对着他的讨虏将军,身边还未有那么多人,见他还不用倒地叩拜高呼陛下。

要说没有修饰不存插曲也不全然。

比如他曾看到过敬舆的笑,比他柔软比他意味简单,他甚至看到过他执壶在旁给孙权沏茶,敬舆永远清清淡淡,哪里似他总是这不能那不可,扫了至尊的兴缚了陛下的念想。然后那人仿佛看穿他心思般的把敬舆也升了官迁来了武昌,敬舆就安置在陆逊的身边,唯他所用,看着敬舆的脸庞,他又想起石亭当晚,孙权有几分酸楚对他说的那句话。

“伯言,我还……”

 罢了,他掐了脑海中的业火,没让孙权再重蹈覆辙,那句有如梦魇的痴语。

  

“父亲你为何执着于要见陛下?” 

抗儿他竟不懂,也是,他还小呢,哪看得透其中玄机。 

 

“我依了你那么多桩事,伯言就不能这次放我一马么。” 

焚心似火,他非要赢过孙权。 

他铸下的一场场万数有余的罪孽,难道是可以拿来当成供物奉献在偶像前的借口么,祚无三世,恶及滔滔,他不是不觉一丝苦楚,想起姆妈把书扔在他面前,他捡起来,重重赌气似的念道:“乡人皆好之,何如?‘未可也。’‘乡人皆恶之,何如?’‘未可也。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,其不善者恶之。” 

念及至此,他自嘲般笑了,原来打小他就可以用棱角咯得人生疼,是以有人提醒他说什么月盈则冲之类他都只是做个辑再沉默离开。他陆逊选上的东西,自是最好的,谁扛得过他的所思所想?纵是孙权,亦不能。

那人也深谙经纬,若顺陆逊的意让他开了口,必是得从了他。唯有狠心堵起双耳,断了他的念想。

真是知己知彼,才能伤人至髓呢。

或许他不该为了些条条杠杠就合着陆家小儿的前程怒触龙颜,然而赌一场毕竟是刀侵刺骨般的寒冷,这四十多年的筹码如果还不够重,他尚有这俱苟存于世的风烛残骨。

酒债赊饮,早已两清,忆梦轮回,何言亏欠,伏愿至尊高枕,不以为念,若不能护你一世,我又何苦……

  

 

舒城暗香浮动的初春里,孙权握着他的手说道,陆议呀,敢明儿你陪我一起念书可好。 

桎梏悬头,囫囵此生,是以不能再爱。

吴县蝉鸣愈静的半夏中,孙权皱着眉头为难道,海昌……大约也不算太远吧。 

户府重楼,担重且阻,是以不能再怨。  

建业枫叶红染的清秋里,孙权气嘟嘟地叨念道,伯言不允我打夷洲,这个不许那个也不许。 

吴境万里,远眺铜雀,是以不能再叹。 

武昌滴漏声重的冬霾中,孙权佝偻着腰粗声道,丞相,你说洛阳的冬该有多冷呢? 

夜残三更,君上心头,是以不能再,恨。

 

三月十九,氛氲低薄暮,孱弱苦支形将散,只字片语挥之不去纷纷于脑海之中现出原形,这一次,他已无力打断。 

“伯言,我还能…给你什么呢?”  

离之则双美,合之则两伤。 

至此,倾其所有,无所保留,白紵当舞,盛情……却不再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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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 白纻 (1)白色的苎麻。(2)指白纻所织的夏布。(3)白纻布所制的袍衫。古代士人未得功名时所穿衣服。(4)乐府吴舞曲名。 

就是经由这个词写出的文,2,3,4的意思文里都用到了,此外大概还要谢谢士衡给灵感,关于舒城梗,陆康是庐江太守,庐江郡的郡治就是舒城,陆逊很迷,没想到最后写了他的角度,权仔是很可爱很可爱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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